Are you ready for another bad poem?

不药 (1)








越不应肖想的,越引人缠绵。

 

她走得急,泛锈的栅栏里伸出来的单枝条,细细地在她侧颧骨划开一道短口子,洇出一点点血渍,随着快步吹着风凝干。

 

来年春天,那枝条必定抽出最妖冶鲜红的玫瑰。






 

徐伊景猛地睁开眼睛,费了一会儿才喘匀了气,压下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脏,这可真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体验。她勉强用右手撑起整个身体,翻身下床去够稍远一些的拖鞋。

 

垂手站在冰箱前,挂在墙上的石英钟里秒针勤恳转动的细微声响提醒她时间依旧流动得艰涩。凌晨两点二十七分,距离入睡仅仅过去一个小时十九分钟。盯着显示屏上闪着荧光3℃,最后还是没能拉开冰箱的门。


 

徐伊景知道,这种渴,与缺水,并没有任何关系。


 

她拉开阳台的隔门,朝外面望去。这里是十四楼,灯火与夜色共奏,此时正是音律温柔和谐的好时候。初夏的凌晨多少还有点凉气,夜生活不知是还没来得及兴盛还是早就打烊,城市显得安静得过了头。

 

太过安静了。安静得容易让人沉睡,或者从噩梦中惊醒。






 

“所以说。”

 

徐伊景把苹果在掌心里转了个边,刀刃对准另一半的果皮。

 

“不是你先动的手?”

 

李世真盯着那一段长长的果皮,从徐伊景的手里往下掉,再往下掉,连接不断。看起来像是什么动物的内脏,被细致地一层一层撕开剥解,她强忍着反胃的冲动别过头去,敷衍地附和一个肯定的音节。

 

这不重要,是谁先动了手不重要,在医院躺了将近半个月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坐在旁边给我李世真削苹果的居然他妈的是徐伊景。

 

高档的医院,不仅医疗技术、设备一流,就连病房里的采光和窗外的风景都好得没道理。李世真低头心里暗骂一声万恶的资本主义,下一秒就转过去笑眯眯地对着徐伊景衬衫上稀有的褶皱发呆。不知怎么的就想到连绵起伏的山脉,真的想出去走走,总不能浪费这大好时光,惨兮兮地在这白到悚人的房间呆一个月吧!李世真觉得应该去报个什么快速复健班,几天就可以背着她的双肩包,去亲近大自然。

 

哦,对了,一定要穿那双彻崭新的红黑色飞线针织AJ1。

 

美好画面还没在脑子里成形,护士拿着表格走进病房,看着上面过去频繁的劳损记录,对着李世真摇了摇头。


 

烦得她长呼一口浊气,徐伊景坐在旁边的时候,李世真的思绪总是很混乱。


 

“张嘴。”

 

徐伊景将牙签扎进去的同时,李世真的食指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她看着开始氧化变色的苹果块,又看看徐伊景。

“半个,至少。”

“我等会儿吃。”

李世真缩着脖子捏紧被角,她觉得迎面而来的苹果太可怕,好像只要咬一口,就会有什么在她的胃里复活跳动,直到冲破为止。

徐伊景的眉头皱了一下,把那块苹果放回透明的塑料盒里,撕开一旁的湿巾包装袋擦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擦,细致得很,生怕沾上点什么。

“盒子不是我买的,果篮里送的。”

本来李世真还想着要是自己不为药理性厌食多说几句好像挺对不起徐伊景忙来忙去的,但是现在她觉得她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徐伊景根本没有听她辩解的必要。她们不过是重逢的大学校友,再近些充其量是隔了一条道的邻居。除了这点儿少得可怜的交集,她们的生活几乎背道而驰。




要不是那天自己满身子血,被路过的徐伊景拖起来,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李世真想。

也不是,也可能就没有一辈子了,李世真都能想象那个画面。最敬业的物业保洁人员一早发现她时肯定会惊声尖叫,幸亏是死了,不然耳膜都得震开。最后不过是盖上白布,烧成一把灰。

李世真偷偷瞟了一眼徐伊景,怎么说也算是救命恩人了。






李世真还记着点儿上学时候的事,不是记着点,其实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印象深刻。徐伊景比她大两届,她刚入学的时候,班里的男男女女就组队去看徐伊景他们院里最后一次校级统一公开考核。她好奇着就被一队人马挟裹着到了大教室门口,只不过人太多,受不了脑子里全是嗡嗡响的杂音,李世真就从人群里逃了出来。

那是她见徐伊景的第一眼,是模糊的静像,和印象里那些夸张演奏的人不太一样。

之后她们就维持了半年的点头之交,巧合地认识,也自然地疏远。

李世真后来才知道,她是转专业去学了音乐,大概就是钢琴之类了。毕竟关于风云人物的传闻太多,估计攒攒都能出一本书了。






“我下楼买杯热茶。”

徐伊景打开钱包,翻找半天,最后无奈抽出一张信用卡。

李世真从神游中打起精神,她看着她夹着卡的手指,说话时翕动的嘴唇,还有头顶一小圈的阳光,以及那双漫不经心看向自己的眼睛,舌头突然打了结。

“你喝什么?我问你第二遍了。”

徐伊景皱起了眉头,明显是不满。

“西柚。”

皱得更深了。

“果汁。”




住的小区附近有一家国际音乐教育机构,不跟你说,你以为那里面做什么金融风投呢,那里就是徐伊景上班的地方。也幸亏她不是个朝九晚五的全职教师,要不然她也捡不到李世真了。

那晚李世真跟个癞皮狗似的半个身子挂在公园林荫道边的长椅上,血腥味混着酒气。徐伊景抱着横竖是条人命的想法走了回去,发现居然是前两天在聚会上见过的人。名字倒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姓李,总之是校友,再看看手上套着的钥匙扣。

好嘛,还是一个小区的邻居。

徐伊景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把人送到医院。李世真被抬上担架的场景和脑海里浮沉的一些东西逐渐交叠重合,徐伊景跟着车来到医院。病床被推进手术室,信号灯亮起。徐伊景从回忆里的意外挣扎起身,勉强将自己安置在钢椅上。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医生说情况基本稳定了,就把人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加护病房。

她本来就不是个有什么温热心肠的人,但李世真那时候太脆弱了,她迈了大半的脚步不得不停下来,并且出于人道主义地转了个头。




“要是公司裁员”

李世真的吸管中段已经留了很深的牙印。

“我绝对让他第一个滚。”

“报警?”

“算了,影响公司声誉,我会被开除的,好不容易找了个稍微说得过去的工作。”

说完,李世真抬头看了一眼徐伊景,她听人说话的时候神情很专注。但窗帘没拉,阳光过于刺眼,让这样的神情在李世真的认知中开始模糊,让她在某一秒恍惚出错觉来。

徐伊景每天不上班的时候就抽一些时间来医院,她还削过苹果,买了果汁,眼神温柔缓和。仿佛两人是相处已久的恋人,或许会在哪个安静的夜晚拥抱接吻,如同李世真很久之前设想过的那样

没错,是很久之前,荷尔蒙还能被想象支撑并发挥很大作用的年纪。李世真不是没设想过球衣和手柄,但是她就是毫无理由又热忱地喜欢上了徐伊景,那种不带任何负担的一瞬间冲动。是需要一个这样的形象的,只是徐伊景刚好是个完美的选择。十八九岁的李世真一转身一摆手,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但是,在二十五岁的李世真这里卡了壳。


徐伊景低头将纸杯上头的盖子合上,起身放在病床旁边的柜子上,一句话也没有说。李世真盯着她一连串的动作,突然叫了一声老师。为什么不直接叫名字?李世真自己也不清楚,也许那是个开关。而现在,还不到时候。

她得赶紧结束,这算什么事?

“怎么了?”

“到明天结束吧,您还要给学生上课,两头跑身体吃不消的。”

“我觉得我差不多可以出院了。”

李世真尽量不去看徐伊景的眼睛。

半晌,那句话都要搁在空气里凉透了。

“好。”

徐伊景最终点了点头,摁下床头的按键,叫护士过来换了今天上午最后一剂输液袋。李世真再一次有一眼没一眼地瞟,一点一点打量徐伊景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她的脖颈、肩膀、脊背、腰身、从手背蜿蜒至小臂内侧的青色血管,像是在明目张胆地窥视一个讳莫如深的秘密。

但并没有什么结果,也没有捕捉到什么意味深长的内容。比如有天徐伊景早早地回家去,再比如出院那天大早上救护车里推下来一个人,没工夫看清面容,李世真完全沉浸在那人浸透血的衣服下与自己身上那个伤口的位置分毫不差,甚至连长度看起来都一模一样的震惊里,自然也就忽略了那人投向徐伊景极度恐惧的目光。






徐伊景盯着十一点方向的一幢楼,那幢建筑离她只有一条街的距离,虽然近,档次却是天差地别。五楼房间的窗帘没有拉上,她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房间里的一举一动。

那是李世真的家。

和她以这样的方式重逢,确实是谁都意料之外的事情。但由于徐伊景讨厌不受控制,更何况这意外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相遇就来得更加沉重。再加上李世真平白无故遭受不光明的伤害,纵使徐伊景再有正常人的耐心,也绷不住了。


再者说了,她并不算什么正常人。


徐伊景坐在琴凳上,潜意识形成的片段正在一帧一帧地往外冒,它们逐渐拼凑成一个相对完整而又扭曲不堪的画面,她无力阻止,只能等待它们缓慢生成。

也是凌晨,徐伊景尾随那个男人走进喧闹的酒吧包间,然后锁门,抄起酒瓶往桌子上砸。

棕色玻璃碎了一地,男人吓坏了。徐伊景找到遥控器按了几下,等音乐声音完全大过呼喊,她便扬手,用最大的一块,狠狠砸进男人的额头。他流了很多血,细细融成一条河,从眉骨缓缓淌到下巴,一滴一滴给徐伊景还没来得及回家换掉的白色衬衫染上咸腥的红。忽的就想到在医院给苹果切块,新鲜甜美的汁液迸到手上,黏糊糊的。她揪起男人的衣领,强制他在沙发上坐起身。

然后,对着他无端地,笑起来。

再回过神来,徐伊景慢条斯理地取下鼻梁上的眼镜,照着记忆里李世真身上同样的位置,右侧第二根肋骨下方三厘米的凹陷处把玻璃碴插进去。

之后呢?没有之后了,后面的记忆被涂抹掉了。

他眼神中涣散的恐惧,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喑哑呻吟求助,

但这些细节又突然毫发毕现。徐伊景奋力从回忆里挣脱出来,颤抖得淋了雨的兽。她在慌乱中掀开琴盖,手指抽搐着,求助般地抚上某个键。直到三角钢琴发出一个悠长且虚弱的和弦,她才逐渐冷静下来,目光重新镇定聚焦,吐息也趋于平缓。

长达五年时间的药物治疗,再加上四年的精神系统控制训练险些就要崩溃。触发的理由很多,李世真绝对不算一个,她不过是个连名字都记不起的校友。

她必须找到这个触发点,否则一旦脱离可控范围,她就要重蹈覆辙九年前初犯时的痛苦。九年前那些还会起作用的药能够帮她,九年前的现在,她就只有自己了。

徐伊景盯着李世真家的客厅看了很久很久,她拿出手机来,编辑了一条只有几个字的短信。直到晨光熹微,才点击了发送,不过是触底之前的无用求救。然后她将手机反扣在钢琴上,不再看它一眼。







终究还是没报成什么复健班,还不是因为没钱呗。等李世真恢复到能够继续过那种每天不要命过劳上班的日子的时候,距离出院已经快一个月。

偶尔会在加班结束的回家路上看到徐伊景,但也没敢上去打招呼,就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便逃似的匆匆离开。

李世真完全不明白,自己在虚个什么劲儿。徐伊景是校友,是一个小区的邻居,是她年轻时候众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之一,现在还是捡回自己半条性命的恩人,横竖都不至于躲着她。照着人情世故,自己还得感谢她,顺便感慨时过境迁旧友重逢,礼节性地怀念各自的学生时代。

多么美好的画面,一顿饭解决的事,屁!

李世真在这绕了好几个弯子,最后把这种不情愿归为自卑。当年名噪一时的高材生,现在国际机构的王牌教师,徐伊景怎么看都比自己这个苦苦讨生活的小职员要高出一大截来。

只是,就只是,李世真没办法忘记徐伊景看她的眼神了。太过温和了,她被注视着,就像雪人立在冬末晌午的阳光里,无处可逃,就只能任由它们落在自己身上,一寸一寸地被包裹,一点一点地被化开,赤裸又炙烈。

为什么?

她尽力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吞下小袋子里的最后一颗白色药片,从卧室拿出一条毯子,裹在身上重新窝回客厅的沙发里,选了舒服的姿势,就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机胡乱按。翻倒了好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定在了播放纪录片的频道。摄影机吊得老高,从绵延的山脉一路到磅礴的峡谷。李世真看得入了神,连手上伸进薯片袋子里的动作都忘记继续进行下去。她真想出去玩玩,哪怕穿得再严实也好,不能让年轻的躯壳丧失了它该有的活力。

但护士早就否定了她的念头,连出院那天,徐伊景都跟她说,你要是倒在什么深山老林里,就没人去给你捡尸了。

李世真惜命,最后还是不得不压下了这个念头,乖乖地留在家里看电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老是心神不宁,尤其是这几天感觉尤为强烈。在沙发上坐久了,就觉得什么地方,有人在看着她。

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李世真在惴惴不安中关掉电视回房。客厅依旧留了一盏小灯,微弱并固执地照亮着一角。


看着她进了房间,于是徐伊景说道:

“她进卧室了,比平时早了三十七分钟。”

电话那头的女人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可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徐伊景就接着否定:

“不是因为她,绝对不是。”

“触发点,不是你说了,就算的。”

女人好像很无奈,叹了口气,说得很轻。

“那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不坏。”

徐伊景稳了稳气息,平静地回复。

“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触发点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你刚搬家不久,现在还在适应阶段,钢琴还在吗?”

“在。”

徐伊景瞥了一眼客厅的角落。

“不要离开它,寻找触发点的过程可能会很难熬。”

“不能用药么?”

徐伊景看着那台钢琴,下意识地紧了紧手里的手机。

“你的药控阶段,早在四年前就结束了。”

徐伊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点点头,随即又意识到,电话那头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谢谢医生。”

挂断电话后,她的目光重新在窗外的某一点聚焦。李世真今天吃了不少垃圾食品,看这样子是恢复得没什么大问题了。但她依旧钟情于自然类的纪录片,想必那出去玩的想法还是没有打消。

客厅的灯光一直蔓延到徐伊景脚边,视线收回来细看,便看见窗户玻璃上映着自己那张微微夹带笑意的脸。

她倏地惊醒,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把脸深深埋进摊开的十指中间。

她不停地颤抖,不停地沉沉吐息,在绝望中战栗。


就像看见一个沉迷于偷窥快感里的真正变态那般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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