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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倦









梦の逢ひは苦しかりけ

覚どろきて かき探れども

手にも触れねば


 

潜光是一座高山,南东北三面悬决环水,山石耸立江涛之上。其西方毗连一座山脉,正中向下似刀劈形成峡谷,唤为蔚山。

 

若展望全观,方能察悟整体态势。潜光为身,蔚山为双翼。两座大山便是相互依傍又各自独立,静静安坐于缭绕云雾中数千年。

 

看似平和的山川,内里实则暗流汹涌。

 

繁盛树木中隐蔽的,虽有飞禽走兽的物竞天择,更有那魑魅魍魉,百鬼道中。

 

然而,鬼,也并非生性本恶。

 

这是徐伊景生来信奉的道义,但自然也就成为众多山魈鬼怪诟病之把柄。

 

堂堂潜光鬼王,怎能生得这副心肠。

 

茹毛饮血,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才可谓之鬼也。






 

于是,徐伊景当上鬼王的第九年,樱树花苞将将打满枝头的四月。那个不见天月的漆黑暮夜,一鬼将携一众鬼卒奇袭潜光山顶,樱林深处,翘脚飞檐,淡雅青壁,王之所在。

 

徐伊景向来清高惯了,独独的一间和屋匿于蓊蔚中,遇此境地只得单凭其一鬼之力。

 

却让那夜成为后世的传奇。

 

据说那王单刀赴会,对战三千士卒,血战彻夜。

 

手起刀落都不过眨眼之间。

 

一把太刀,一个暴走的鬼,彻底浸在殷红里,深墨的瞳也沾染血色。直到日头堪堪升上樱树梢头,黯黯昏黑散退,只听闻遍地鬼怪哀嚎之声。那太阳竟硬是低悬于东方初升之地,近半日不移寸步。

 

满树绯红的夜樱早已落尽,粉红的零星花瓣散在青草中,被血液涂抹成鲜艳赭朱。定睛细细打量那地上的恶鬼,皆成左手抱右腿状,全被沿着膝盖砍去了右腿,断肢就在手边。可伤口沾了刀气,鬼术也无法复原,虽不至伤了性命,却是再也不可站立行走了。

 

暧暧朝晖映衬那鬼王坐在和屋屋顶的黛瓦之上,倚着那把随她同生共死的浸血太刀,殷红的液体仍顺着她皙白纤长的手指滴落,她已失了大半力气。纵横交错的朱红模糊了她俊秀的面容,使得她苍白的皮肤愈发惨淡起来,凝固在半阖眼眸旁的血里,有满地鬼怪的,也有徐伊景自己的。

 

自从那夜,徐伊景做王的几百年光景,潜光山顶的樱林未再开过花。每逢百花争艳的春日,姹紫嫣红的漫山遍野却恰恰少了山顶这曾最为绚烂的重瓣樱。






 

又是一年初春,徐伊景照例守着这不开花的光秃樱林,从晨明熹微到天将晚矣。赋闲的一整日,偶有前来上报潜光情势的鬼将,其余多半时间还是鬼王独一个。她欢喜自然花木的气息,却总是正正经经地将那礼装方需的黑色纹付羽织穿着齐备了,正襟危坐于玄关的外廊上,只是闭了眼坐着,一待就是大半日。

 

生性孤僻的王,却也因着那个夜黑风高的暮夜彻头彻尾地称了霸,鬼怪们未敢再有丝毫质疑。寡淡恬静的王为首,领着小鬼们平平和和相安无事的日子过着,一山魑魅魍魉竟训得好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良人。

 

待风平浪静的潜光再起波澜,是那个春色撩人的清晨,徐伊景将好着好行装从里屋中欠身出来,看见外廊的木质地板上赫然摆着一土陶酒坛。

 

徐伊景少饮,却因好奇也被这凭空出现的物什吸引,踱步上前,双手覆住坛口上的红布,缓缓掀开。

 

卷起的风波带起芳香浓郁的重瓣樱花味道。


 

向来慎独的鬼王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地卧倒于青草丛中,任由朝露润湿她浓密的眼睫。热烈的樱花香气萦绕其身周遭,惹得彩蝶纷飞,几只大胆的竟敌不过花香,不自禁落入她柔顺的发中。

 

一时潜光上下大小鬼怪皆慌了神。

 

如此破格的景象,日后出现在茶余闲谈里的次数,许是不会输了那血洗樱林的暮夜。

 

有鬼将提议将王移至里屋安寝,七七八八几双鬼手伸上前来,欲触及鬼王身体,却被精巧躲避,那王不着痕迹地翻了个身。小卒们不懈着多次尝试,却又是重复光景。几个回合下来,小鬼急出了汗,愣是连徐伊景一根毫毛也未碰着。


 

仿佛,醉,都是装出来的。

 

可那充盈的酒气与樱花的甘甜之味,还有鬼王孩童般失去知觉的呢喃,却又实是真切。

 

鬼将只好作罢,自己守着王,跪坐于草上侍候,其他士卒回去各司其职。直到黄昏迟暮,那王方才模糊着稍稍恢复意识,睡眼惺忪的恍惚中,眸子尚未完全睁开,就哑着嗓子软软地开口:


 

“余欲下山赏樱。”


 

这才是真正的汹涌波澜。

 

徐伊景百年鬼生里,自是从未离开潜光半步,生于斯长于斯。历代鬼王留下的传统,身为一山之王,定要时时驻守山顶,不便缺位。也是恐怕下山惹来琐事缠身,为潜光引回祸乱。

 

而此时徐伊景欲要下山,山魈鬼怪却是欢愉还来不及,只盼鬼王能借此改去她过分娴静的性子。






 

入夜,人间的街道华灯初上,盏盏红灯垂挂房檐,熙攘人群窸窣往来。孩童手里提着灯笼,满怀期待迎接隆重道中的华丽美艳的花魁。身着缤纷和服的年轻女子,手中轻捏团扇。男人们则相互间高声招呼,问好调笑。

 

春风浩浩荡荡,落叶轻柔滑过脸颊,道列两旁的高大樱树,星点般的花蕊满绽,鲜嫩似滴,细碎花瓣随风飞旋,如雪如瀑般纷纷扬扬,徐徐落在肩头。扑鼻的清香袭来,沉沦浓烈的片刻窒息,樱花的芬芳顺鼻腔侵占大脑,蕴藏几分纵容放肆的疯狂。

 

徐伊景身着刺绣江户小纹,闲适地缓缓彳亍在这不甚宽敞的街道。她的腰间悬有两枚精致小巧的金铃,每迈一步皆发出清脆声响。清风与花间或拂过,徐伊景微微眯起眼,顺手摘下腰间的陶瓷扁酒瓶,惬意小酌一口,唇齿间充斥樱花清香。

 

此番远行徐伊景心中愉悦至极,人间这繁华景象,比起那稍显荒芜的潜光,不知强了多少倍。单是这满街樱花密缀,红粉青娥的烟霞浩瀚,赚得堂堂鬼王多少羡煞目光。


 

就在她于心内暗自喟叹之时,忽觉有人从肩头轻拍,自幼随父练就的武道使她霎时间紧绷了身体,谨慎小心地缓缓转头。

 

是一红衣女子,戴着鲜活的狐狸面具,看不见面容。

 

那人见徐伊景这般紧张,微微弯腰,双手垂放两侧,开口声音稍显低沉,隔着面具更不甚清晰:

 

“大人,您好。”

 

徐伊景有些无所适从,她独身一鬼下山,也便是想着一直单独行动,未料到会有人于闹市中将她这样叫住。人间的礼数她不懂,只得先拙劣地模仿对方,也以鞠躬回应。

 

“所为何事?”

 

“说来实在惭愧。”

 

那人语间倏然染上笑意。

 

“仆嗅见大人腰间樱花清酒,香飘百里,实属上品,酒瘾一时突犯,情不自禁。”

 

徐伊景这下登时完全怔住,想着人间真是妙哉,竟有如此奇人轶事。忍俊不禁,居然笑出声来,眼眸清透,染上笑意后愈发明亮,宛若揉了碎月在那深棕的瞳里。

 

“汝是想向余讨酒喝?”

 

不自觉用了王的语气。

 

“那殿下答应与否呢?”

 

那人也半调侃式地放低了身份。

 

话毕,她摘下狐狸面具,方显其容貌,却再次令徐伊景呆滞。褐色的半长发,将绾未绾披散在脑后,光滑顺垂如丝缎。红润薄唇轮廓鲜明,轻轻抿着似笑非笑。深邃眼窝里一双眸子勾魂摄魄,如墨的瞳仁诡秘魅惑。


 

原来是只撩人的鬼。


 

徐伊景自然是没能守住手里的酒。

 

那鬼不知是何来路,眼波流转间,竟叫鬼王步入重重迷雾,仿佛狐妖媚术。徐伊景自己也心生惘然,身经百般磨炼的她向来不受障术干扰。而此刻,她却没由来地感到心悸,不知是因为那鬼生得太好看,还是这人间的樱花过乱迷了眼。

 

她看着那鬼客气地双手捧住,接下陶瓷酒瓶,手上稍稍运转鬼术,因春日冷风而略微冰凉的液体顿时升温不少,散发缕缕热气。那鬼右手握住瓶颈,左手托底,优雅地仰头,将清酒缓缓朝嘴里送。脸侧的几缕发丝随着此番动作滑至耳后,好看的下颌骨便完全暴露出来,棱角分明的曲线近乎完美。

 

徐伊景目不转睛毫不避讳地直直盯着,那鬼仿佛察觉到这炽炽目光,放下酒瓶,微微突出的喉结反动咽下最后一口,又将那陶瓷小瓶横回徐伊景面前。

 

“给殿下留了一点儿。”

 

笑得纯粹,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可王看透她本性狡黠,却也乖乖接过酒瓶,对着瓶口灌下了最后一口被处理过的清酒。液体刚刚触到唇,温热顷刻暗涌于胸腔,将先前路途劳累一扫而光,润泽心脾。

 

于是,唇齿之间,便都是那炙烈的重瓣樱香,开口谈吐,香气满溢。

 

“汝名?”

 

酒与樱,挥散在清澈空气。

 

“仆唤作李世真。”

 

回敬以同样的气息。

 

“汝可喜余这酒?”

 

“千杯不嫌多。”

 

那鬼低着头,却藏不住情绪飞扬。

 

“但汝可知,喝了余的酒,要付出何等代价?”

 

“如此佳品,一生一次,足矣。”

 

嘴上这样说着,又抬起头来,如墨的瞳凝视住问话的徐伊景,淡淡目光却充盈热浪滚滚。


 

“仆愿以命相抵。”

 

徐伊景听那鬼口出如此狂言,竟莫名又喜又气,一面为自己的酒受到如此褒奖欣慰,一面又因那鬼此等不惜命而懊恼不已。

 

她随即兀地想到,这樱花清酒又怎她独自所有,分明是前日清晨,从天而降,还害得自己烂醉如泥,徒被百鬼哂笑。

 

这下那仅有的一点喜也消了,只剩淤积心头的愤懑。

 

于是,徐伊景摔了瓷瓶,青釉瓷纹碎了满地,她甩甩袖子,恨恨地转身,决绝离去。

 

“殿下何必与我这一小鬼置气。”

 

李世真忙蹲下身,手心拂过碎片便成完整酒瓶,又起身将其送还给徐伊景。

 

“汝可知余何许人也?”

 

就见那鬼邪邪一笑。


 

“潜光之王。”






 

潜光鬼王下山赏樱七日有余,回来时又带了一个鬼。那鬼生得好看,一双眸子好似能吞噬灵魂,赛血的红衣映衬着绝美的笑靥。

 

山魈鬼怪开始担忧,那鬼怕是习得蛊术,只叫鬼王中了邪。

 

可没过几日,皆又体悟到这鬼的好。若在从前,每逢鬼卒们犯了过,那峻厉的鬼王必要严惩,但现如今,单凭那鬼耳语两句,责罚便能少上大半。除此之外,这鬼因从山下来这潜光腹地,所见识的大大小小听闻定是比百年困于深山的小鬼们多了太多,闲暇时的奇闻怪谈乃是一大乐趣。

 

而最令一山魑魅魍魉欣慰的是,他们的王变了。

 

那日鬼将有要事上报,风风火火地跑上了潜光山顶的樱林深处,脑内所想依旧是,今日那王又会如何惜字如金。然而,没成想,翘脚飞檐,淡雅青壁,其下外廊却是言笑晏晏。

 

王未再穿着齐备那黑色纹付羽织,仅单单着一浅色浴衣。暮春已有些许暑夏热气,王的脖颈完全暴露于空气中,白皙的皮肤晃了鬼将的眼,吓得他直直扑倒在地。

 

“汝行此大礼是为何?”

 

廊上徐伊景笑着质问,慵懒涣散的语气,软软地倚着酒坛。

 

这显然又是醉了。


 

徐伊景自己也不明白,这坛樱花清酒为何如此生瘾,为何如此易醉,却又为何一直维持这半坛,无论她如何喝,只增不减。

 

她踉踉跄跄寻到李世真,问她,对方只是笑,摇摇头说着不知,眼眸烟波,令本就半醉的鬼王更加迷乱。

 

人间闹市那晚,李世真识出了徐伊景的身份,便是不愿随之上山也无可奈何了。喝了王的清酒,又答出王心仪的答案,还说了那样的话,是将自己下注。


 

“仆愿从此侍奉殿下,权当换取那二两清酒。”


 

徐伊景将她领上了山,一齐住在樱林里的那间青瓦和屋之中,最里间和最外间。


 

然而,刚回潜光的前三日,那王硬是将自己困于房中,门扉紧闭,三餐不食,亦未踏出房门半步。李世真不知为何,只见那鬼将来了又走,皆是不知所措。她自顾夜半轻候在门外,听不见屋内半点声响。

 

“殿下可知这屋外樱林为何从不开花?”

 

李世真低眉颔首,毕恭毕敬地小心询问着。

 

“为何?”

 

半晌,一声轻叹后传来回复。

 

“想必是自从那夜,重瓣樱拜倒于殿下英姿,争着酿成美酒,经历百年,如今归来犒飨殿下。”

 

话音刚落,门忽地被打开,徐伊景伫于门前,怀抱一坛清酒。

 

“汝所言可为真?”

 

“殿下若信,自然为真。”

 

徐伊景当然是信的。

 

她盼了这樱林多久,她此刻因李世真的话而生出的欢喜就有多深。于是终日抱着那坛酒,宝贝般供着,酒香熏心,也成日恍惚着。

 

小鬼们始时尚有担忧,但看那鬼王从未如此欣忭,也有李世真作为侍鬼时刻照料,渐渐也放下心来。

 

醉,亦无妨。

 

李世真这鬼侍奉起来倒也是尽心尽力,事无巨细全数安排妥当。但徐伊景也没随意使唤,随身琐事依旧自己做了。




 

那夜,徐伊景将自己贴身佩戴的太刀递予李世真,命其于那樱林中舞上一段。

 

这侍鬼已被王灌酒,醉了大半。

 

李世真接过沉重的太刀,双手握住置于身前,作好架势后用力挥砍,却因手上脱力动作形状变了个全部。她索性开始肆意乱舞,刀气袭中樱树引得绿叶纷飞,散落她的发间,她的衣上。

 

一阵宣泄后完全颓瘫,仰躺着倒在青草丛中,金色滚边的白色狩衣为底,她的褐发铺散开来,玲珑碎月映射其上,于这云浪翻滚的潜光山顶绘出精妙画卷。

 

徐伊景静坐在廊上,点一盏线香,焚了她静谧的夜色。

 

鬼王踏着满地的月光,走向她的侍鬼。

 

李世真在对方靠近时倏地坐起身来,半长发披在脑后,破晓的露珠沾湿她的发尾。徐伊景在其身旁坐下,她取下自己腰间的那两枚金色铃铛。

 

红色丝线缠绕发丝,纹着樱花花瓣的铃铛,好似悬于瀑布中。李世真感受到对方的动作,便轻晃脑袋,清脆声响回荡于霭霭月夜。

 

“余赠汝的礼物,可要妥善保管好了。”

 

徐伊景凑到李世真耳畔,混着樱花清酒香气的呼吸扑向冰凉的皮肤。

 

“作为回报,仆也回赠殿下一样。”

 

话毕,李世真站起身来,皎皎明月就在她头顶。她赤着脚,舔舔唇,背对徐伊景,稍稍发力,从其脊背中间,生出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那双翼起初仿佛怯懦婴孩,缓缓展开后,竟散发一丝狂放桀骜的气息。尊贵的模样不再是谦卑的侍鬼,宛若一个高高在上的王。

 

徐伊景转过头来望向李世真,鲜红的线束深褐的发,纯白狩衣里生出黑色的羽翼。只见她因短暂痛苦而皱起的眉头舒展,轻轻勾起嘴角,一笑百鬼皆醉。

 

“世真”

 

徐伊景轻唤。

 

这从未有过的称谓,李世真微微一颤,惊得收起了双翼。

 

“世真”

 

徐伊景再开口依旧未改称呼。

 

“你可知道,潜光以西,有座蔚山?”






 

李世真自然是知道的。

 

在她几百年的鬼生里,除去最后去往那人间,后又辗转潜光的几年,其余皆是在蔚山左峰山顶度过,如同历代鬼王一般,不曾离开半步。

 

她大概生来就是为了坐上鬼王的位置,骨子里暴戾恣雎的性情彰显十足,血液里汩汩流淌的,大都是身为鬼最为典型的,生性本恶。

 

所以,她对潜光的厌恶,许是并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可也确实有那一番所谓说辞。

 

潜光虽于蔚山毗连,实则是把那完整的蔚山一分为二,由其仮面江水向内部延流而出一股,使连贯的山体隔断为了左右两部。而这隔断,还是那样凑巧,不偏不倚恰恰就在正中,分不了大小,只能唤为左右。

 

这无非是给蔚山的鬼王平添不少统领管制的麻烦。

 

鬼本就不受约束,对于王这一体系,不少野鬼心底其实并不服从,而左右蔚山的划分,更是让那空空无主的一座上的暴乱蠢蠢欲动。

 

可尽管如此,历代鬼王虽对潜光充满敌意,并不至于刻意引战造成不和,无形界限的划分,互不侵犯,倒也相安无事过了千年。蔚山内部矛盾都由鬼王最直接进行武力平定,如此传统几千年下来,反落成王这头衔名副其实的证明。


 

独独李世真,越了界。

 

因为她另一番,不善表露的借口。

 

梦,之于鬼,大抵能算上最为脆弱的突破口,清醒的时候越是狰狞,梦境的结界往往越是绮丽。这也是梦貘作为无人形的小鬼,地位仍然尊贵的原因。他们以梦为食,吞噬梦境,便能窥测鬼心。

 

所以李世真一面迷惘,一面也在恐惧。

 

她自当上王以来,便是夜夜梦见那潜光之王,徐伊景。

 

不甚清晰的面容,黯黑的轮廓步步靠近,金铃清脆声响伴奏,伴着轻唤她名的温柔声音。

 

“世真”

 

坚硬表面下的柔软庇护受到侵袭,跋扈如李世真必会暴跳如雷,盛怒之下一门心思全将这现象归结为对方的刻意冒犯,扰她清梦,以便夺她江山。

 

鬼同样,总是以自己的想法揣测其他,将自己妄图作为强加于彼身。

 

恶鬼眼中,天下皆恶。

 

于是高高在上的蔚山鬼王放低姿态,假装偶遇,随徐伊景上了潜光,做了她的侍鬼。

 

李世真便是再也没做过那梦。

 

可她无法判清,潜光鬼王,到底有未识出自己的身份。相处这段时间以来,徐伊景倒真是将她当作山下捡来的小鬼一般,同出同入,共饮一盏清酒。


 

直到那个展翼的月夜,李世真大惊失色,心觉身份恐要暴露,却只等来对方意味深长的一句。

 

“我倒觉着,左右蔚山之于潜光,宛若双翼。”






 

潜光的第一场雪,山顶和屋迎来了贵客。

 

青行灯

 

这鬼女踏雪而来,带着九十八个故事,为了寻那最后两则。

 

“汝的百支白蜡烛,如今又只剩最后两支依旧燃着。”

 

徐伊景坐于堂上,眉眼弯弯,酌一蛊清酒。

 

厅室正中点着两支白色的蜡烛,夜幕中发出清幽火光。

 

“想当初余吹灭汝的最后一支,次日那樱林便遭血洗,百年来再未开花,可是真被汝拉入了鬼门?”

 

潜光鬼王,放下酒杯,抬眼瞧那摇曳烛焰边的青行灯。

 

“尽是些愚骗凡人的把戏,王怎能当真。”

 

青行灯颔首笑道,丹凤眼中波光潋滟。

 

“吾等不一直身处鬼门之中?”

 

“罢,那余今日再讲一则,做你这第九十九个。”

 

徐伊景听后若有所思着点点头,又接过李世真手中为她斟满的瓷杯。

 

“汝可知,余门前那樱花落尽的翌日,潜光以西的左峰山顶,兀地生出一片重瓣樱林,花枝招展,繁茂不亚于潜光往昔。”

 

李世真一直默默立于徐伊景身侧,听闻此话心头为之一颤。

 

鬼王稍稍停顿,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可那蔚山的樱花也是短命,竟没熬过红日升起,一夜之间全部凋零。恍若花开花谢不过,南柯一梦。”


 

李世真自幼便听长辈说起,那个春日的早晨,蔚山大小的鬼怪聚齐左峰山顶,七嘴八舌地讨论,昨晚只开一夜的樱花,莫不是潜光给蔚山设下的邪术。

 

“不过,百年之后,余竟收获这一坛永不见底的樱花清酒。”

 

徐伊景起身走向堂中蜡烛。

 

“也不知这两桩怪事,暗中是否自有联系?”

 

说完便蹲下身去,吹灭一抹冷色的火光,而后发出阵阵清澈的低笑。

 

李世真看不见徐伊景的表情,只觉背后发凉。

 

接着,那王就转头看向她,黯淡的鬼火映照她精致的面容,纯真无邪又暗藏玄机:

 

“世真,最后一个故事,该你了。”

 

李世真一时哑然,红唇微启却吐不出一个字符。

 

徐伊景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她的侍鬼,带着净粹的微笑:

 

“你在山下见闻那么多,随口说一个便是,就当是了了青行灯这愿。”

 

那鬼女闻声也附和仰面望着她。

 

“那仆乱讲一个,权当笑话。”

 

李世真低下了头,声音也微微放低。

 

“传说中,以津真天乃一人面蛇身的怪鸟,每隔一年身上会有一根羽毛化作叶状黄金,但凡贪心之人欲要获得黄金叶而伤害它,它定会严惩不贷。”


 

李世真含糊三两句说完,屋内静了片刻,徐伊景已走至其身前,良久方才开口,语气依旧纯澈:

 

“可,生为恶鬼,哪有不贪?”


 

第百支蜡烛吹灭,厅室完全暗下的瞬间,幽光闪现,鬼火发自青行灯,直直击向那角落里的李世真。

 

冷色的火光划破先前的静谧,飞速穿行,狠狠逼去,凌冽寒气煞透死亡的温度,好似欲将那被袭的一方当真带入鬼门。


 

可,应声倒下的却是那王。

 

“伊景”

 

李世真大喊,于黑暗中冲向那王,金铃发出脆响。

 

青行灯匿去的最后,隆冬的刺骨空气中仅淡淡留下一句:

 

“最可怖的是,那黄金叶不识主,从了贪心之人,反咬一口。”







 

屋外的纸灯终点亮。

 

徐伊景的浅色浴衣已被殷红浸透。

 

“伊景!你这是为何?”

 

那侍鬼吓极,染了哭腔。

 

“那第百则故事分明是我。”

 

“无事……不打紧……”

 

大半句全被咽下去,当即陷入昏迷,徐伊景失去意识足足四日之久。

 

李世真痴痴地守在徐伊景病榻前,寸步不离,一双灵光的眸子熬得大失神色。




 

恍惚中,李世真忆起曾经。

 

自己称王的那日,收到一封上代鬼王留下的手书,薄薄的信纸上写的尽是关于,那年蔚山左峰山顶,只开了一夜的重瓣樱花。

 

正是李世真出生的暮夜。

 

下任鬼王生于邻山鬼王经历大劫的翌日,还伴着易地重开的樱花,众鬼不知是福是祸,惶惶不可终日。于是操用鬼术,连夜将那满树绯红摘下,加进清酒酿造,埋入地下近百年。

 

手书最后交待,这潜光之花所酿之酒,定是要还予潜光之王。

 

此番任务,便由李世真去完成。

 

却促成了蔚山鬼王的伎俩。

 

为了报复,报复那夜夜扰她清梦的敌。

 

李世真将那坛樱花清酒送至潜光山顶和屋廊上,引诱徐伊景生出下山赏樱之欲望,又潜伏于人间街市,佯装鲁莽的小鬼,误打误撞随她上了潜光。

 

深入敌方腹地,暗中窥探,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她自然也是料想那鬼王迟早会识出自己并非侍鬼的身份,那时便将战火点燃,迎来两山百鬼对峙之时,潜伏许久她定能握其命脉。


 

而现实,却使她丢了魂。

 

相处的百日里,李世真刺探到的,仅仅只有徐伊景骨子里的,善。

 

不同于她的猜忌揣测,冲动易怒,潜光鬼王以其独特的温柔,一颦一笑,清泉般沁入她的心脾,冲淡血液里的戾气。

 

她若是热辣滚烫的陈酿,那她便是芬芳馥郁的樱瓣。玲珑金铃束住她的发,也束住她灵魂的不羁,失了理智,竟把藏匿的羽翼主动赠予徐伊景看。

 

不慎暴露秘密,李世真彻底败给了她的假想敌。

 

却收获徐伊景为她抵挡的一击。

 

只教她欲将自己狂乱的心也赠予她的王看。


 

可徐伊景醒来的第一句,却是叫她走。

 

“世真,你在潜光多待一日,遇刺的危险便多一分。”

 

“除非你屋外樱林开花,我是寸步不离。”

 

鬼王终究还是没能赶走她的侍鬼。


 

而那侍鬼与这和善的鬼王相处久了,竟也变得单纯又迫切,居然跑去山上的神社,找那神明祈愿。

 

纯白江户小纹沿着参道飘去,褐色发梢晃入朱色鸟居,金铃荡响于木栏杆内,见了石灯笼,便是踏入神域。

 

李世真同凡人一般,先在社前的水池边用一长柄木勺净手,接着到屋脊高翘的拜殿之下,向那褪色的善款箱掷入钱币。随后,她抓住殿前的麻绳,轻轻晃动,使绳上风铃发出清响。

 

末了,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她只许下一愿:


 

求潜光山顶和屋门前的樱林永不开花。


 

这是场豪赌,她将自己完全押进。

 

若是败了,也再无资格继续活下去。

 

可那神明本就是鬼的仮面,又怎能了却这鬼的心愿,情意再甚,也敌不过生来身份。






 

是夜,李世真和衣浅浅睡去,感官敏锐如她自然听得最里间传来的低声交谈。她匿了声响,悄悄走近,欲要偷听详细。她瞧见屋内清幽的黯黯火光,正如那晚的最后一支蜡烛。

 

青行灯该是跪坐在门边,娇柔婉转的身形剪影映在纸门之上。

 

徐伊景则远远端坐着,脊背挺直,仿佛孤僻之时的正经模样。

 

“殿下。”

 

“不可再继续等下去了。”

 

“余心中自有分寸。”

 

照例是清透的声音,语气沉着安定。

 

青行灯却是愈发心急:

 

“那侍鬼身份殿下早已发觉,其混迹潜光的意图如此昭著,需趁早除掉祸根,权当为潜光百鬼的和平安危。殿下切不可被那鬼迷了心智,忘了自己身份。”

 

“余身为潜光之王,定明晰职责所在。”

 

徐伊景声色肃厉不少。

 

“于潜光有害的,余必会连根铲除,定不会留那祸端,危害吾族历代传承的江山。余虽追求那善义,主次缓急,余自是清楚。”

 

李世真藏于门外,听了这一席话,一腔热忱凉却大半。

 

她已然是抛弃了自己的初衷,可又怎能强求对方也同痴傻的自己这般义无反顾。她们都是王,这个称谓所压制下来的重任,她再明白不过。鬼王并非蜉蝣,偏离正轨的遥遥昼夜,苟延残喘于潜光山顶,她早已失了立足栖息之地。

 

屋内冷色鬼火摇晃,这扇不会开启的门将她永远隔绝在外。

 

她声嘶力竭到无法出声,也盼不来。


 

好,她是输。恶,她是输。输,她是输。赢,她亦是输。


 

李世真愤懑拭去眼角滑落的晶莹,甩甩袖子,恨恨地转身,决绝离去。

 

她便未能听见,屋内徐伊景随即说出的下一句。

 

“可是,余所爱的,余又如何能不信?”






 

蔚山万鬼攻上潜光山顶时,又是四月,一个不见天月的漆黑暮夜,樱林深处,翘脚飞檐,淡雅青壁,王之所在。

 

自从李世真离开这间和屋,徐伊景又过回了她的清高日子,独独的一鬼匿于蓊蔚之中。

 

众鬼杀进那片光秃的樱林,只见徐伊景坐在和屋屋顶的青瓦之上,倚着太刀,怀抱一坛清酒,好似已在此恭候多时。

 

她抬眼,一汪噙光的眸子宁静如水,黑衣衬着黑发,皎皎明月就在她的头顶。她只盯着为首那王,一袭红衣,褐色的发束在脑后,深邃眸子勾魂摄魄,瞳仁诡秘魅惑,如同她们初次遇见那般。


 

“世真,上次你与我讨酒,我给了你。”

 

徐伊景轻唤。


 

“这次你又想要什么?”

 

“余要汝命。”


 

千百鬼卒一齐高喊着冲向屋顶,刀光剑影,万箭齐发,碎月沉积在春夜微风里,杀气扑面而来。直冲云霄的高山,鬼火掀起万丈江涛。而那王依旧静坐高处,仅仅挥转太刀,形成屏障,铮铮刀光怒斩魑魅魍魉。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双方僵持情局之下,有一小鬼识出了徐伊景身边放置的土陶酒坛,此刻她正操用鬼术控制太刀,这酒便单单晾在一旁,并未在其保护范围之内。

 

一束赤色火光直直冲那坛酒去了,土陶破碎,酒液迸出,芳香四溢。

 

徐伊景慌了神。

 

什么昌盛得势一瞬化为乌有,脆弱的软肋使她溃不成军。她顾不得鬼怪攻击,收了鬼术卸了刀,只奔赴那坛樱花清酒。

 

无数带火弓箭乘机随影而去。


 

欲要伤及潜光之王,一袭红衣突然横了进来。


 

李世真终是落入徐伊景怀中。


 

致命的弓箭将蔚山之王彻头彻尾地钉死,殷红血液浸透全身,只叫那鲜衣颜色又深几分。她的半长发铺散开来,玲珑碎月映射其上,于这云浪翻滚的潜光山顶绘出凄凉画卷。

 

红线断裂,那两枚纹着樱花花瓣的金铃,肃杀冰冷中发出最后的脆响。过去一幕幕在万籁俱静的夜里重现,梦醒之后压抑心底的情愫倾巢而出。


 

“仆愿以命相抵。”


 

终是遂了她的愿。

 

酒坛破碎成片落在青草丛中,和着月光,酒与樱一齐汇入潜光山顶。霎时之间,满树重瓣樱花如火般绽放,殷红密缀,血色弥漫。

 

潜光鬼王撕裂地怒吼,声嘶力竭,瘴气冲天,万千鬼卒瞬间化为灰烬。


 

“世真,就为这点事死去吗?”

 

樱花与细雨齐下,纵横交错的雨滴模糊了王俊秀的面容,显得她苍白的皮肤愈发惨淡,凝固在她皙白纤长指尖的血里,全是她怀里她的挚爱。

 

“伊景,这……这樱林,还是……开花了。”

 

李世真虚弱地喘息,战栗着伸手,抚上徐伊景湿透的脸。


 

“再会。”


 

奄奄一息的侍鬼失掉了最后一丝生力,她的躯体渐渐浅淡,化为一捧重瓣樱花,从她的指尖,从她的脚底,朝那黑衣鬼王的背后飞去。

 

蔚山乃潜光之翼,而蔚山鬼王,本就是由潜光鬼王原生之翼幻化而成,故而夜夜梦中与主相见。

 

这双翼,便伴着那片樱林,于这相隔百年的四月暮夜。


 

终是去了,又归来。


 

暧暧朝晖映衬那王坐在漫山樱花丛中,双翼展开,怀抱大团虚无,手上捏着两枚红线樱瓣金铃。

 

泪已重了千百道,她口中的呢喃好似也将永世流传。


 

“世真,我相信。”








 

去年の春 逢へりし君に 

恋ひにてし 桜の花は 

迎へけらし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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