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e you ready for another bad poem?

让她降落

   

    

   遇见你之前,我以为蓝色仅代表忧郁。









 

三、二、一,咔嗒。

 

腕表上的时针和分针合为一体,表盘中心的蝴蝶稍稍翕动着金丝翅膀。尾端些微蜷曲的长短指针此刻如蝴蝶伸出的触须般,舔舐着最顶端紫罗兰状盛开的数字,吮吸午夜时分的蜜糖。

 

白色衬衫拎起袖口翻卷两道,屈起右手食指的骨节敲打两下表盘,这是出于习惯。徐伊景戴上耳麦,面前繁复庞杂的仪表系统散发明灭的幽光,像成百上千个蛰伏于暗夜里窥视的眼,乍一看去有些晕眩。抬头望出去,前方跑道两侧的明灯仿佛地里长出了星星,只不过它们不眨眼,在漫无边际的漆黑中蓦然静立,迎接悬吊着的心平安归来,也目送渴望飞翔的灵魂摆脱地心引力。

 

确认塔台传来允许起飞的指令后,徐伊景驾轻就熟地和同事配合着,机身在一阵加速颠簸后平稳地离开地面,昂头融入茫茫夜空。


 

夜间飞行,于零点零五分准时启程。






 

四年前,徐伊景以专业第一的成绩从飞行学院毕业,顺利进入整个国家最大的航空公司。怎么说?她那张脸并没有生了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但平时却不苟言笑,日常里除了必要的工作问题沟通,几乎从没在她嘴里听到过别的话题。

 

入职担任大韩的副驾不久,徐伊景做了一件令所有人大惑不解的事:主动申请了驾驶国际航线的红眼航班。传说的红眼航班,通常是所有飞行员最想规避的选项。夜间飞行因为光线不足,视野受限,所以面对的未知情况也就更多,这就要求飞行员具备更高的预判能力、操作水平以及更过硬的心理素质。也正因为如此,夜间飞行对于驾驶员的精力消耗就是白天飞行的数倍,而国际航班又是长途,是最为严苛的考验。

 

韩国时间午夜零点零五分起飞,马德里时间清晨六点三十五分到达,十四个小时的长途飞行,置身于如墨夜色中的时间超过三分之二,徐伊景躲开刺目的阳光,安然无恙地与黑夜为伍飞行了整整四年。

 

在同事眼里,主动担任这样的苦差无疑是和自己过不去,但当事者本人好像乐在其中。四年内从未休假,成功通过评定,比普通人少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成为国内业界历史上最年轻的机长。

 

他们都说徐伊景不是人,是台冷面的机器,是个怪物。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夜间飞行并非本意,只是找不到其他更好的选择,她唯有在无数个不着地的日子里,强迫自己习惯,习惯清醒地跨过昨天与今天的分界线,习惯清醒地越过黑夜与白昼的交叉点。

 

久而久之,享受这等苦差,竟成了她的习惯。

 

无月,能见度低,灰雾薄薄一层洇在玻璃上,像冻住的蝉翼。今日的情况并不属异常,庞大的机械在徐伊景熟练的操作下温驯地穿过云层,携着困意十足的人群与目的地的黎明一同抵达。

 

航程过半,徐伊景与同事交接,准备休息一段时间。说是休息,对她来说就是来看看数据报告。打开驾驶室的门,乘务长像是等候多时一般凑上来轻声报告:

 

“徐机长,今天E1座位的乘客见F1的位置空着,执意要换去F1。我解释过那是预留给机长中途休息的,可她说让您坐E1就好了,我也就……不好再辩驳。所以您今天恐怕要在……E1将就一下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区别,E1和F1是商务舱第一排右翼的两个座位。F1位于最右侧,单独靠窗,E1与F1相隔一条走道,要是徐伊景非找原来的座位倒是显得有些不饶人了。她听罢点点头也就算了,拎着自己的电脑向E1走去。飞了四年,徐伊景还未见过如此执拗的乘客,不免有些好奇,在E1坐定后微微前倾着身体向F1瞟了一眼。

 

坐在F1的乘客并未像大多数人那样睡去,那人开着小灯,歪着身子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褐色的头发遮住了侧脸。借着昏暗的光线,徐伊景看到她面前的小桌板上摊着一个速写本,上面像是画着什么草图。

 

大概是个画家?

 

“画家”这个词在脑海拼写的瞬间,徐伊景就习惯性地想到一个人。如同踏入什么不得了的禁区似的,在思绪飘远前就将它赶紧扯回来,打开电脑不由分说地强迫自己投入工作。

 

然而,徐伊景的目光从那里往回收的时候,掠过她手腕上的一样东西。哪怕刹那,也足以让她的注意停留。

 

那块手表,和自己腕上一模一样的手表。

 

浅色的皮质表带,中间连结着金色边缘的玻璃表盘。尾端蜷曲的长短指针,还有紫罗兰状盛开的数字12。表盘中央伏着一只蝴蝶,金丝翅膀微微颤动。

 

不对,还是有不同之处。

 

唯一不同,是蝴蝶的颜色。徐伊景的那只蓝得剔透,而那人腕上的则红得热烈。

 

“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两块手表,一块是你的,一块是我的。”

 

徐伊景只觉得太阳穴下的血管突突地跳,仿佛就要爆开。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掌,径直走到乘务长那里,压低了嗓门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把今天商务舱的乘客名单拿来!”

 

乘务长显然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机长,被吓了一跳,但还是什么都没问递上名单。

 

徐伊景紧紧抓住那张薄薄的纸,目光在上面急促地游移,却迟迟无法锁定。半晌,她还是看到了标注着E1位置的乘客姓名。


 

Sejin,Lee       李世真






 

飞行学院的最后一年,徐伊景是在澳洲度过的。

 

徐伊景那时候还是个腼腆的少年,到了异国他乡不适应,来了半年竟然除了训练基地以外哪儿都没去过。即使这样模拟机上的遇险操作她不是慌了手脚就是超了时间,始终无法通过。

 

徐伊景内心焦躁,恨自己为何总是过不了心理这一关。连续失眠了好些日子后,在又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心一横走出大门,在附近漫无目的地闲逛。

 

徐伊景来澳洲之后还没有好好看过这里的夜晚,开阔的空地酣眠着,似有若无的虫语是它的梦呓,吹过微凉的风是它的呼吸。星星也可以看得很清楚,璀璨着拥抱万物生灵,点亮沉寂的天空。

 

就这样抬着头无意识地乱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海边。

 

“嘿!你干什么呢!”

那人说着韩语,从后面拍了她一下。

突如其来的问候激得徐伊景赶紧反身抬起了自己的手,那人见状扔掉手里的工具一把挡下来。

“喂喂喂,我可不是什么坏人。”

“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她说话还明显地带着当地口音,韩语也不是那么顺。

抬眼间,一个少年捡起地上的画夹满脸歉意和关切地站在徐伊景面前,她的眼角亮亮的,像是沙滩上跳跃的火堆。

“算了,没事。”

听着母语莫名地安心了些,再者徐伊景本就拙于和陌生人打交道,何况这陌生人还如此热情。

“你是这附近训练基地的学员吧?我也是从韩国来的,不过很早就搬过来了,我知道每年都有飞行学院的人来这里训练。这样算来我们也是老乡,认识一下吧!我叫李世真,你叫什么?”

初次见面的人说话就这般连珠炮似的,徐伊景只得礼貌性地笑了笑:

“徐伊景。”

“徐伊景?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干嘛啊?”

“……随便走走。”

“那正好!我要去前面写生,我对这一带很熟,大晚上你一个人别走丢了,跟我一起走吧。”


李世真引着徐伊景来到沙滩上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自顾地支起画板,挤了颜料开始调色。

“你……会画画?”

徐伊景憋了一路,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试探着向身边的人发问。

“嗯?会画画?我还是画家呢!”

李世真停了手里的铺纸的动作,回过头冲眼神里流露出怀疑的徐伊景皱了皱鼻子。

“我都跟你说了我不是坏人,不过说是画家,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年轻了?反正大部分人都这样认为吧,第一次听到也会很惊讶。不行你可以在手机里搜索一下我的名字,资料还蛮齐全的。”

徐伊景从侧兜摸出手机,打开搜索框,李世真并未继续准备作画,而是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她。

“输入我的英文名字就可以啦!”

接着把自己的名字耐心地逐字拼了一遍。

徐伊景的手指就跟着耳边的声音在键盘上跑来跑去,网页飞速弹出想要的各种信息。父母早亡,被澳洲的亲戚收养。很小的时候就显示出绘画方面的天赋,凭借十七岁时创作的作品获得知名奖项,画作在市面上价值不菲,尤其擅长画夜空。

再往下找找,那些图片展示着李世真横溢的才华。各式各样的夜空,是很美,但是每幅基本都是黑色定调,再透出其他色彩。虽说大都色调相同但色彩却搭配得错落有致,深浅恰到好处,张张不同。即使海边不太好的信号阻止了画面加载到可以好好欣赏的清晰程度,但丝毫不影响徐伊景感受到一种眩目的美。李世真的画应该是超出了实景,多了些幻想的意味。

“别看那个了,都不清楚,不如我给你现场展示一下咯!”

李世真拍拍埋头于手机的徐伊景,示意她看向自己的画板。

不等徐伊景回答,少年便已望向头顶上方的夜空,准备开工。看来眼下的情况也不是徐伊景喊停就可以控制的了,她只好无奈地笑笑作罢。安静地看着李世真的笔尖在纸张上翻飞,似要生出腾腾火焰,倾泻的却是温柔的线条与色彩。

头脑天马行空,内心柔软丰盈,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作出这样的画。

“大功告成。”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真扔下手中的画笔,屈起右手食指的骨节敲打了两下左手手腕上的表盘。徐伊景的注意力被这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动作吸引,目光移到了那块手表上。

她还从未见过那样的手表,时针和分针末尾稍稍卷曲,数字12被装饰成紫罗兰的样子,表盘中间是一只红色的蝴蝶,立体的金丝翅膀随着手的起伏微微扇动。

像是感知到了徐伊景的目光

“这个是不是很好看啊!我去年到马德里参加评奖的时候在一个小店淘到的。是老板亲自手工制作的哦!独一无二的哦!他说敲击两下表盘可以带来好运,结果我那次就真的得到奖了耶!所以我每次画完都会敲,希望给那些看到我作品的人带来好运。”

“你是第一个看到这幅画的人,你的好运应该最大啦!”

敲击表盘能给人带来好运?

这是什么迷信?

徐伊景哑然失笑,更觉得面前的少年分外有趣。

“哦!已经很晚了,我该回家了。我家离训练基地不远,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李世真收拾起画夹站起身来,像招呼老朋友般像徐伊景伸出手来。

“我每天晚上都来这里写生,要是不介意,我们以后都在这里见面吧!虽然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有趣的人。”

徐伊景突然笑起来,打掉那只伸过来的手,又背过身去。

“不需要你送,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

切,什么嘛!

那是双将梦幻与现实糅合为一的手,是双温暖的手,是她的手。


从那以后徐伊景养成了一个习惯,她习惯了每个晚上掩上宿舍的门从基地里走出来伴着夜色前行,习惯了在终点的海边看到一个少年向自己兴奋地招手。少年踩着星光而来,周身盛满幻想的炽烈,眼眸里是点亮黑暗的灯塔。

是她的少年,只属于夜晚的少年。

“你以后做了机长一定要请我去坐你的飞机啊!我最喜欢坐在窗边看夜空,感觉整个宇宙都触手可及,这样好像就能带给我更多的灵感画出更好的画了。”

“我要是坐上你的飞机,一定会把看到的景色画成一幅画送给你的。把它和你的行李装在一起,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有个画家朋友!”

模拟机里测试失败后的黑暗缠着徐伊景像梦魇,所以她害怕黑暗。可是她现在却开始期盼着夜晚的到来,因为只要和李世真一起,整个人就沐浴在堂堂的暖光里,未来的轮廓清晰可见。

一想到李世真,徐伊景就会觉得无比安心,一想到李世真以后会来坐自己的飞机,她就觉得自己更不能因为现在的困扰而出现分毫差池。

她要做到最好,要成为最优秀的机长。


所有人都惊异于徐伊景的飞速成长,仿佛一夜之间,她就克服了所有心理障碍,在模拟机的遇险操作训练里屡获高分。不仅如此,在夜间飞行的训练中,徐伊景也脱颖而出。而且,如果不是错觉,她的脸上是否也多出了一点点笑容。

一晃半年过去了,在澳洲的训练接近尾声。


结业考试的前一晚,李世真照例在那里等着徐伊景。

李世真破天荒地没背画板,还神秘兮兮地说要给徐伊景一个惊喜,但又很欠地迟迟不让那惊喜出现。徐伊景急了眼,靠上去就准备抓那只藏在背后的手,却被李世真机灵地闪避了。

繁星低垂,白色的沙滩是深蓝大海伸开拥抱你的臂膀,在夜色的冲刷下熠熠生辉。两个少年在海滩上闹着,笑声钻进海浪,轻抚着在天地间晕染开的夜色,让明月都笑弯了眼。

终于李世真还是熬不过飞行学院的精英,跑到累了,拉着徐伊景并肩坐下,她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徐伊景。

“给你的,这是你的毕业礼物。”

是那块手表,是和李世真手腕上一模一样的手表。

唯一不同在于,表盘中央的蝴蝶是深蓝色的,一如面前的大海。

“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之前在马德里找到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手表。它们其实是一对,一块是红色的蝴蝶,一块是蓝色的蝴蝶。店铺的老板告诉我,当我有一天遇到了一个想让她一辈子都拥有好运气的人的时候,就把另一块手表给她。”

“我想我,遇到这个人了。”

“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两块手表,一块是你的,一块是我的。”

“戴上它,好运气会一直伴随你的。”

屈起右手食指骨节轻敲两下表盘,面前的人把表托在手心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她笑得好真挚,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万千星宿,波光潋滟。

有些惊讶更多的应该是惊喜,徐伊景不敢去过多揣测那人方才一番话有多少用意,只是一言不发地接过手表戴在左手上。

知道那人笑意盈盈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头上,费了好一番功夫,徐伊景才抬头对上李世真的眼睛。

“嗯……明天考完试,一起庆祝一下吧?”

这是她第一次向李世真发出邀请,说完心跳快的可以。后天就要回国了,有些话要说出来才好。

“那当然!明晚还是在这里,拿着你的成绩单,不见不散!”

见李世真答应得爽快,徐伊景安下心来。

那就是明晚了,不见不散,我要一字一句地说给你听,你是如何成为了我的天空。






飞行学院的后生都知道有一个叫徐伊景的传奇前辈。

她起初各项不算出彩,在澳洲训练的最后半年,成绩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以接近满分的成绩毕业,直接进入最好的航空公司,仅用四年晋升为最年轻的机长。明明可以优先选择在白天驾驶,却对夜间飞行情有独钟。

据说,她以前上学的时候,偶尔会笑一笑。

只有徐伊景自己知道,她并非喜欢夜间飞行,只是想要在夜间清醒。多少个无事可做的夜晚,她辗转难眠,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倒带澳洲的画面。星空下,一个少年凝神作画,另一个则在她身边温柔注视。少年在海边打闹嬉戏,快乐让海浪都翻滚着弯腰。月光下,少年伸手递来一块手表,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还有那个漫长的夜晚,自己戴着独一无二的手表,抓着成绩单,守着满腹的告白苦等一夜。可除了第二天的晨光熹微,她什么都没有。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可为何你却失了约?

不是说把好运都给我吗,可为何我百般祈愿你都不出现?

我怕是等不到你了,就像这没有尽头的长夜。

徐伊景恨透了在黑夜中苦苦等待的自己,只有让自己忙碌起来,忙起来就不会再做梦,就不会再有所奢求。

所以,夜间飞行就是她最后的决定。

驾驶的时候大脑是放空的,说是放空,不如说是凝固。徐伊景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不去思考,不去回头朝过往张望。

可她明白,自己的挣扎始终是徒劳。那人像陨落的星,从天际拖着耀眼的火焰而来,重重地砸在她的心口,在她生命中留下炽热又不可磨灭的烙印。她的一呼一吸,一举一动,生活中的每个瞬间,点点滴滴,生生不息。

习惯,是她始终戴在左手不舍得取下的腕表,是她起飞之前右手食指在表盘上的敲击,是她选择不停往返于马德里的轨迹,是她心里偷偷描摹夜空的画笔。

李世真已经成为她摆脱不了的习惯。

她索性破罐破摔,心里告诉着自己,与其成为负担,不如成为习惯。

习惯成自然,也就不觉得悲哀了。

时间久了,这习惯竟成了一种慰藉,在这似乎永无止境的夜间飞行里抚慰着自己,告诉她生命中还有过那么一段闪亮的回忆。

徐伊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和李世真重逢,她甚至都没有想过重逢。

几年未见,身上鲜艳的衣着还是透露出往昔那个热烈少年的影子。

她知道我是机长吗?她认出我了吗?她是故意的吗?

魂牵梦萦的人如约登上了自己的飞机,让徐伊景难得的方寸大乱。她盯着旅客名单上的那个名字,内心作出无数种假设,又无数次将其推翻。

万一呢?万一这只是一个巧合呢?

实在是太惧怕自己的期待又落得一场空欢喜,徐伊景走进狭小的盥洗室掬起一捧冷水拍了拍脸。她不再向F1的位置窥视半眼,索性头也不回地返回驾驶室,结束了这场短促的休息。

飞机照旧安稳地降落马德里,乘客披着晨曦去往各自的目的地。徐伊景一反常态地没有站在舱门向乘客一一道别,她留在驾驶室留到最后,才拖着缓慢的步伐通过甬道进入候机厅。

太害怕了,宁愿错过这场重逢。

徐伊景环顾四周,那人早已没有了踪影。

就当是做场梦吧,我也该醒了。

在无数场飞行中,徐伊景曾一次次目睹一片云如何放开一场雨。

那么,我是不是也应该试着学习放开你了。

徐伊景叹了口气,就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抬手摸上了左手的腕表。

“徐机长,可算等到您了!”

乘务长急匆匆地后面赶上来。

“有位乘客下飞机的时候叫我把这个交给您,哦对了,就是那个执意坐在F1的小姐。”

徐伊景停下手中的动作,扣好表带接过乘务长递来的信封。

信封很薄,上面没有任何笔迹,也没有封口。

打开,是一张门票。

李世真个人作品展

索菲亚王后艺术博物馆 四号展厅

 

持有签证,却从未出踏过马德里机场的徐伊景,把随身行李在专用休息室放下后便立刻动身前往门票上的地点。

 

就当作是最后一次吧,哪怕就看一眼也好。






 

徐伊景第一次进入这座诞生了自己腕上手表的城市,这个城市和这块手表一样精致灵动,古典与现代的气息相得益彰,随处可见的喷泉,繁盛葱茏的绿树,还有默然不语的老建筑。

 

正值清晨,一切尚未完全苏醒,整个城市笼着一层慵懒的薄雾。徐伊景很快到达了位于市中心的博物馆,却被告知来得太早,并未开馆。徐伊景暗笑自己着什么急,想了想,又递上自己的票想确认一下自己是否到达了正确的地点。出乎意料的是,工作人员对着检视了一番,告诉她这是画家本人发放的特别邀请券,在开展当日可以提前入场。

 

还没来得及想出端倪,徐伊景就稀里糊涂地进了空无一人的展厅。

 

这些年李世真似乎改变了风格,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满目暗色,而是一片片暖光。徐伊景一幅幅看过去,仔细端详,发现在这些画作里描绘的都是相似的场景。这分明是夜间飞行时掠过城市低空俯瞰到的样子:路灯的光,车流的光,高楼窗户里透出的光聚在一起,汇成一条巨大的河川。这些光点如细碎星屑在夜空中漂浮流淌,仿佛伸手就会有暖流从指缝淌过。

 

这是徐伊景最爱的景象,她告诉过李世真。幼时因为爱上飞机上这番风景,去当了飞行员。可惜驾驶了飞机,才发现根本无暇欣赏这样的美景。

 

她记得,原来她都记得。

 

缓慢移到最后一幅画前,这幅相较于其他的尺寸略小些。上面是徐伊景不能再熟悉的夜空,海滩,还有少年。并排的两人周身散发柔和的光晕,美好又灿烂。

 

右下角是它的名字,叫《习惯》。

 

徐伊景拼命咬紧牙,她的脑子里现在像是有成千上万颗流星在飞舞撞击,火光四溅。她不知道此刻应该去想些什么,她只想找到李世真,听她当面说说话,一句也好,好确认几年来不是自己从头至尾的一场真挚独角戏。


 

“伊景!”

熟悉的声音让徐伊景攥紧了手掌,应声想要回头。

“别!别转过来!就站在那里,我有话对你说。”

那声音里满是急切和小心。

徐伊景索性站在原地,听着背后窸窣的声音,那人应该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正努力地展开。

“徐伊景,好久不见。”

”自从上次分别以后,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怕自己一紧张忘记了,就提前写下来,希望你不要嫌弃。”

李世真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读下去。

“很久以来,我是不快乐的。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澳洲的亲戚收养了我。他们发现了我的绘画天赋,就着重培养,拿我的作品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好扩大我的知名度,让我的画有个好价钱。我喜欢画画,可我并不喜欢这样做。我画画是为了自己开心,而不是为了赚钱。因为年少成名,又是外国人,当地学校里的同学都孤立我。所以我也没什么朋友,每天都是一个人。故意装出一副开朗的样子,其实心里一直很难过。”

“每天唯一使我开心的事情,就是晚上偷偷溜出来去海边写生。有天晚上我遇到了你,看到你也是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走在路上,我就想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不快乐,就不由自主地想去亲近你。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和你一起,才是我最高兴的事情。”

“最后那天晚上不是我故意不去找你,是收养我的亲戚让我去参加一个艺术论坛,我一直不同意。没想到那天他们没收了我的手机,硬把我塞上了飞机。等我回来时,你已经回国了。我在海滩坐了好久好久,又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你也许不知道,你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怎样的光芒。你总是坐在那里听我说话,看我画画,不会因为我的与众不同而对我另眼相看。没遇到你之前,我总是画黑色的夜空,因为我的世界是暗的。后来你的温柔将我的世界全部点亮,我就想画一些暖暖的东西。你说过你喜欢夜航时俯瞰城市的灯光,我觉得那光亮就像你,把我从黑暗孤独中陨落的夜空稳稳接住。后来我坐了无数次飞机,画了无数画,可没有一张比得上你美好闪亮。”

“我花了好久好久,才打听到你的消息。听说你是个特别优秀的机长,待人却特别冷酷。以前你分明不是这样的,你一定是因为我变得不爱笑了。我最喜欢看你笑了,他们不知道你笑起来多耀眼。”

“我知道你在这架飞往马德里的飞机上工作,正好这所博物馆有意邀请我举办个人展览,我就特地把开展时间定在今天。我在飞机上不敢当面找你,就悄悄耍了个小把戏抢了你的座位。你明明认出我了,却没有再露面,我怕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但是我看到你还戴着那块手表,我就抱着一丝希望把票委托乘务长交给你。”

“伊景,我把那块手表交给你的时候,就想跟你说你是我的唯一,可是我当时太害羞了,结果让这句话等了这么久。”

“马德里真是我的福地,它带给我好运气,让我可以和你重逢。我早就习惯了有你的陪伴,也习惯了思念着你的每个夜晚。”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要给你画一件特殊的行李。我想把在飞机上看到的所有好风景都送给你,可我想来想去所有的风景都抵不上我们坐在一起的画面美好。每天在心里临摹这幅画已经成为我的习惯,闭着眼睛都能画下来。”

“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徐伊景,你愿意成为我的唯一吗?”

徐伊景就站在那一动不动听了这么久,偶尔忍不住笑,身后的人朗诵式的告白夹杂着特殊的口音,略微发抖的声音在空气里共振,让人忍不住想去把她拥在怀里。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李世真忽然大叫:

“你先……你先不要说话,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把那幅画取下来。要是不愿意,就……”

话还没说完,李世真就得到了一个拥抱,连带着那幅画一起。

因为紧张,李世真的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中那张布满歪歪扭扭字迹的纸也被汗水浸湿,软乎乎的。看着凑近的徐伊景的笑容,她先前因局促不安而瞪大的眼睛也笑弯了。

阳光透过窗棂抚摸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徐伊景轻轻闭上双眼。

这场持续多年的夜间飞行,终于可以降落了。



云开月明之时,你是否依旧在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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